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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From Mobot@21:1/5 to All on Wed Oct 9 20:40:18 2024
    她踩着9厘米粉色高跟鞋走来,扎马尾,齐刘海,黝黑的皮肤映衬着身上一袭白色修身长裙,裙摆上点缀着红玫瑰。粉紫色镯子和银灰色手表并排套在左手腕上,指间还挂着一个粉白相间的皮包


    从背影来看,你丝毫会怀疑这是一女性。但她一开口,粗粝的嗓音立刻暴露了男性特征,加上嘴唇上方隐约可见的青色胡茬,顿时引来周围人的注目。

    这是本文主人公,一28岁的跨性别女性。

    2021年春节,她告别了男性身份“孙树田”,为自己取孙悦灵,向家人正式出柜。一年后,她被父送入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强制扭转,经历了七次电击治疗和近三个月的物治疗,身心严
    受创。

    CDT 档案
    标题:完美跨儿:病人、斗士与谎言
    作者:王焕熔 周煜
    发表日期:2024.10.7
    来源:微信公众号“冷杉RECORD”
    主题归类:LGBTQ
    CDS收藏:话语馆 版权说明: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。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,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。详细版权说明。

    今年年初,孙悦灵决定起诉这家精神专科医院。她的代理律师郭睿称,根公开信息,这是国内跨性别者起诉扭转医院的第一案。

    最开始,孙悦灵向外界展现出了一个逃离“旧世界”、性别多元主义的斗士形象,故事的展开也顺理成章——关于一个性少数人士如何在压力下,挣脱家庭控制与传统规训。

    但回到县城老家,她更加弱势的父生活窘迫,在熟人社会备受舆论压力。而孙悦灵离家后,在街头流浪,频繁陷入失业困境,数次企图自杀。理想中没有歧视的乌托邦,在现实社会并存在,
    她掉入新与旧的缝隙中,痛苦挣扎。

    故事本应在这里结束,出现了意外转折。孙悦灵提及的诸多经历,被发现存在虚构成分,这让她被视作“精神病人”,同时也成为完美受害者。

    对于孙悦灵的后矛盾,援助过她的心理咨询师如此形容,“我想,这也是人性的杂性,和这个世界的杂性。”

    “斗士”

    我第一次见到孙悦灵,是今年8月2日,在北京回龙观医院的门诊。她看起来有些紧张,与人说话时,眼神先看向地面,然后立刻瞟向别处,直视对方,嘴里停碎碎念。

    见面,孙悦灵在微信上发来好几个长语音条介自己,“我2021年正式向父出柜,2022年就被父关进扭转机构,2023年获得真正的自由和独立。可以说这几年,我一直在跟父抗与斗争。


    说到“斗争”两个字时,原本平淡的语气突然加,接下来的几句话,仿佛在发表演讲,一字一顿地吐出标准答案——“坚持性别多元化,坚持按照彩虹意志在走,性别是一的,唯有支持
    多样化是正道。”

    出柜后,她坚持在从小长大的县城穿女装,父指责她影恶劣,让一家人没脸在县城待下去。她向医生吐露了两次自杀,其中一次是2023年9月,因为父经常骂自己“二椅子”(北方方言,形
    男孩没有阳刚之气)、“阴魂散”、“正常”,她割了腕,被朋友送去医院抢救。

    “你有没有想过走这条路,回到自己本身的那个?”候诊时,一陪孩子来的中年阿姨轻声问她。

    这句话唤起了她的表达欲,“受父对,差点就放弃了,但是我要做真正的自己,我的内心就是女生。”她越说越激动,声音回在安静的大厅,“任何人也改变了,社会怎么变也改变
    了我,你知道吗?”

    孙悦灵的背影

    一个性别多元的“斗士”,这是她最初展现出的形象。

    为此,她还主动谈起做过的行动——大学时创建LGBT公益团体,当时她还没有正式出柜。

    被问到创建契机时,她没有正面回答,转而输出理念,“每个群体都有它存在的道理,应该有包容天地万物的心理,给予ta们生存空间,创建一个充满爱的世界,充满偏见和歧视,多好……


    阐述持续了近两分钟,直至说到尽兴,“我当时坚定自己的信念,就是爱与和平。”

    采访初期,她经常答非所问、描述夸张,问及事件和细节时常常回避,而在说起“大”上滔滔绝。她有一套应对问题的话语体系,频繁说到爱、多元、包容、做自己,并痛斥社会对性少数
    群体的偏见和歧视。

    在北京看病短暂停留的两天,孙悦灵穿着女装,拿着男性身份证入住青年旅,遭到老板的拒绝。

    第二天,她发来消息,“临时住的地方太难找了,都(只)认可二元性别”。紧接着又控诉,“多元性别在大城市有阻,当今社会多元性别身份在哪儿?”

    临时生活

    从北京回到天津,“斗士”的生活显露出残酷的一面,她露宿街头、朝保夕。

    临时的“家”原本在朋友的汽车后备厢,后来搬到小区地下车库。狭窄黑暗的空间里,两个行李箱装着衣和被褥,地上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依次排开,盛着化妆品、速食、中和日用品,这些是
    她的全部家当。

    8月5日零点左右,孙悦灵到达一座废弃酒店门的圆形穹顶下,先把一层薄薄的蓝色褥子铺到地上,放上粉色枕头、脱掉白色蝴蝶结鞋子,然后熟练地躺在“床”上,开启睡刷手机时间。

    地铺周围被四根廊柱环绕,附近常有黄鼠狼出没。使露宿街头,她也保持着一些精致的习惯,比如抱着一个棕色小熊玩偶入睡,行李箱内还装着粉色丝质睡衣,等街上无人时,她就上。

    孙悦灵露宿的废弃酒店门

    流浪生活,是从离家后开始的。去年9月,她跟父决裂,逃离了县城,大脑脱离了控制,身体次摄入雌激素,绿皮火车把她带到很多城市,歧视和偏见被远远抛在身后,她感到所未有的自


    她也开始寻找身份认同,每天关注LGBT群体的新闻,加了很多跨性别社群,参加线上活动和讲座。属于性少数群体的概念和知识,进入她的视野,如今嘴里蹦出的各类理论,就是学习后的成果。

    那些语言,为她勾画出一幅理想的乌托邦图景,在那里,人人生而平等,而她自己也有机会成为城邦的建设者,她仿佛“获新生”。

    但从网络回到现实,理论失效了,谋生是最大的困难。

    孙悦灵一直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。毕业后,尚未出柜的她去过秦皇岛一家电子厂,做零件测试工作。招聘条件中明确规定,员工能穿奇装异,她只能以男性形象出现在工厂实验室,回到宿
    后,偷偷穿女装、吃,被偶然发现后,受过几次议论和嘲笑。

    她以为自己在公开场合隐藏得很好,但入职到一个月,领导就要求她主动离职,并未明确告知缘由,她没有拿到工资。

    出柜后,就业更难。当她穿着女装应聘,而身份证上的性别是男时,招聘方几乎清一色地拒绝。唯一接纳她的是零工行业,她做过线上兼职主播,还有一些看形象的临时工,比如在东北麻辣
    烫店当务员,一个月收入两多元。

    但这些都是长久之计。离家后的孙悦灵变成了“浮”,无依无靠,只能依赖跨性别社群的支持。她最信任的跨性别姐妹王敏,也是通过社群结识的,今年3月,孙悦灵去天津投奔她。

    此后,王敏几乎成了孙悦灵唯一的“救命稻”。她用自己的医保,给孙悦灵挂号,还为她支付每个月1500元的房租。有几次,孙悦灵在王敏家吃她亲送来的饭,羡慕地说,“剩饭也好,我
    都没人给我送。”

    两个月后,王敏也无力负担房租,孙悦灵开始走上街头露宿,她后来在医院的检查指标显示,身体营养良。

    跨性别社群的志愿者陈军米,见证了孙悦灵失业期间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一面——难以集中注意力,感到紧张焦虑,经常诉说没有人能够理解她,希望更多人关注她的存在。

    孙悦灵的处境是个例。由北京同志中心发布的《2021年全国跨性别健康调研报告》显示,3381跨性别者中,失业率为15.9%,约为同期城镇登记失业率的2.7,还有30.7%的受访者年收入低于一万元


    为了生存,大部分跨性别女性选择隐藏真实身份,过一“双面人生”,公开出柜的人则普靠家庭救济。陈军米看到了背后社会救助机制的缺,“她(孙悦灵)没有被看到,被社会遗弃掉了
    。”

    7月的一个深夜,孙悦灵在地铺上刚要入睡,一个叫曾志的跑腿小哥突然过来搭话,说自己也露宿在旁边。两人互相吐露伤痛,孙悦灵诉说出柜的经历,曾志聊起在东北老家患“精神障”的


    两个“无家可归者”开始相互扶持,曾志早上给孙悦灵买早餐,孙悦灵跟他一起跑腿,遇到太沉的子,两个人就一起抬。周末接时,曾志骑电动车载着孙悦灵去医院看病,或者兜风游玩。
    七八月天津多雨,他们各自搭帐篷睡在街头。

    颠沛流离的日子里,曾志充当了孙悦灵临时的“家人”,她感慨过,“如果没有小哥照顾,我的生活又是另一个样子。”

    被制造的病人

    被强制送医的97天,给孙悦灵的身心造成了严伤害。

    她总会做噩梦回到精神病院,毫无抗之力;她控制住情绪,像一颗“定时炸弹”,曾在寄住朋友家时深夜发脾气,影了楼下孕妇休息,得向对方赔钱道歉,搬了出来。租房期间,她经
    常产生自杀念头,王敏几乎每天陪她语音聊天,一直到凌晨一两点。后来因为“闹”自杀,警察来了两次,房东拒绝继续出租,她开始露宿街头。

    8月2日,北京回龙观医院的精神生检测结果显示,孙悦灵有轻中度抑郁倾向、中度非社会化倾向,最大可能的社会适应障、行为障,以及强迫、疑病、惊恐发作等。

    孙悦灵曾接受电击“扭转治疗”的住院楼

    今年年初,律师郭睿决定代理孙悦灵的案件,以侵犯人格权、人身自由权起诉电击扭转她的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(又称“秦皇岛市第五医院”)。案件于8月13日开庭,孙悦灵向医院索赔包含误工
    费、护理费、精神害抚慰金等共计82931.22元。目该案处于调解阶段。

    郭睿指出了两点问题,一是医院对强制收治权力的滥用,二是对同性恋和跨性别人群的的双歧视, “此事能进入法律程序,将对更多被扭转治疗的受害者有帮助,具有公共价值。”

    8月5日下,距离案件开庭一周,孙悦灵回了一趟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。她曾在这里被诊断为“同性恋”,具体说法是:自我和谐的性取向。医生告知她亲周桂芳,这就是“精神病”,需
    入院治疗。

    坐电梯上三楼,到达“临床二科”住院部,两道铁门背后,是患者所在的病房。2022年7月22日,两个又高又瘦的男护士把孙悦灵押入铁门后,用束缚带把她绑在病床上,直到晚松开。

    病历显示,收治时孙悦灵意识清晰,定向力准确,对答切题,在勉强状态下住院,周桂芳签署了《非自愿入院治疗知情同意书》。

    入院第11天,住院医师张玲在查房记录中写,“思维未见明显变化,愿意下女装,愿理发。”又过了25天后,物未改变她的性别认同,她询问医生,“为什么做父的工作,
    父理解这个群体?”

    2022年8月28日当晚,孙悦灵忽然收到护士发的蛋糕和牛奶,吃完后开始禁食禁水、测体,她知道将发生什么。

    治疗方案有了改变。第二天,护士把孙悦灵带到MECT治疗室,她躺在病床上,先被注射麻醉剂,然后手脚和胸口被贴上金属片,一切准备就绪后,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按下按钮,电流立刻通过
    身。

    疼痛袭来,她呼吸困难,晕了过去,次睁开双眼时,已经被推回病房,躺了很久缓过来,电击后的食物是鸡蛋糕。此后每隔三四天,孙悦灵就会在晚饭收到牛奶和蛋糕,这是一信号,第二
    天要电击了,当晚就要在恐惧中度过。

    她抗过两次,都毫无作用,直到第七次电击结束,牛奶和蛋糕没出现。

    针对孙悦灵性别认同而采取的“扭转治疗”,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医生潘柏林认为并科学,“非但无效,还会加自我厌恶和焦虑情绪,甚至会引起更严的抑郁、焦虑和自杀风险。”潘柏林
    从业20年,发起了国内第一个“跨性别多学科综合门诊”,已帮助超过2500跨性别者。

    孙悦灵出院后,心理咨询师W曾为她做过一段时间公益咨询。孙悦灵提到,电击把她整个人都电坏了。W曾访谈过多被电击治疗的跨性别者,发现电击会对大脑神经造成严伤,创伤压力之下
    人会产生严的解离和遗忘,进而变得避世、易怒、性格极端或边缘。

    临床二科病房

    两年后返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,在8月5日当天的出诊表中,孙悦灵看到了熟悉的字:临床二科主任王秀奎。她挂了号,走入诊室。

    穿着白大褂的王秀奎上身倾,眼睛从两个镜片后露出来,认出了她,“你是是住二科?我认得你,用诊断,你是是有点性取向问题?”

    和当初一样,王秀奎认为孙悦灵是同性恋,直接诊断为“性取向认同障”。孙悦灵则强调自己的跨性别身份,“我属于非二元性别,你们医院应该缺这个概念,性别认同障和性取向障有区
    别,知道吗?”

    在北京回龙观医院,孙悦灵拿到的诊断为“易性症,男跨女”。根2022年最新生效的《国际疾病分类标准第11版》,与跨性别相关的“性别认同障”被列为心理疾病。

    王秀奎坚持自己的诊断,他用中西方国情同来解释,“那是国外讲‘去除’,在美国英国这些西方国家,咱们中国诊断的癔症,他们还没有呢。”

    他所在的临床二科,每年都会接诊两三个LGBT人士,先下诊断,取得监护人同意,就可以完成收治,当事人的意愿则被排除在外。

    扭转成功过吗?王秀奎说,“成功了,几率很小。”

    但他然把对孙悦灵的“扭转”视作“正义的试验”,一是促进家庭和谐——“因为‘他’爸妈有这个需求,试一试,了了他们的心愿,给‘他’纠正过来,找个女朋友结婚,正常过日子嘛。”

    二是维护社会稳定——“如果‘他’爸妈因为这个自杀,影社会治安吗?”在他口中,这场试验的最高期限是三个月,时间一到,医生就告知孙悦灵父,已经治好了。

    但如今孙悦灵的性别认同然为女,王秀奎摆摆手,表示现在会收治了,“我们投了,治好,她脑子就这么想的,就是真格的。”

    谈话接近尾声时,这医生还提及对LGBT人群的看法,“违法,但如果人类都是同性恋的话,这世界就灭了,这个地球是是就要灭亡了?”

    面对年轻人的性别多元思想,他的态度是,“是一代人能解决整个社会的大规律”。

    返“旧世界”

    迈出精神病院的大门,孙悦灵坐上车,一路向北,往她心中更深的“旧世界”驶去,那是8月5日晚。

    她的老家是河北省东北部的一座小县城,没有火车站,需乘坐两小时左右的大巴能到达最近的市里,直到2018年,县城摘掉贫困县的帽子。她的父在这个熟人社会生活了几多年,在街坊
    居的注视下工作、结婚、生子。

    2021年春节,她把长发、女装和跨性别的概念带了回去,正式宣告,“我想以女孩子身份进入社会。”

    “这辈子没见过,没听说过。”阖家团圆的日子,父的天塌了。第二年,亲周桂芳听从朋友的建议,把孙悦灵送去了精神病院,

    周桂芳没去探视过,去了日用品和衣,打过一次小时的电话。电话里,孙悦灵哭诉自己崩溃了,“想离开这个鬼地方”。周桂芳回,好了就接你出来。

    那年中秋节,孙悦灵是在医院度过的,没吃到月饼,出院遥遥无期,她感到绝望。护士跟她闲聊——要是想出院,就得表现出男孩子的样子。一个病友出主意,“你就得找个女的形婚,稳住你爸
    妈。”

    他们的话提供了一思路,“所有的意识形态都要像男生一样,能离开”,这个想法出现后,她决定牺牲长发,掉女装。

    住院两个多月后,医生的查房记录有了变化——“患者从管理,同意将头发剪短,能随其他病友参加康治疗。”

    直到住院97天后,父来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。

    秦皇岛市第五医院康课程表

    入院时是盛夏,出院已是深秋,短发的孙悦灵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走出医院,眼的一切都很真实。

    父亲来接她,到家后亲做好了饭,激素停了之后,她的胸部缩小,恢了男生的样子。两个老人觉得,原来的儿子终于回来了。

    回到房间,孙悦灵发现自己的化妆品和衣都消失了,手机也见了。她在时,亲处理了一切,周桂芳给了她一台老年机,只能接打电话。去医院走了一遭后,她意识到,抗只会加深矛盾
    ,于是决定在父面扮演男性,期待有朝一日,能得到二老的理解。

    但压抑带来了更大的痛苦。孙悦灵的性别开始发生流动,时而是男,时而是女,徘徊在两性之间,后来变成“两个灵魂在抢一具肉体”,无法合,无法控制,直至被扯成两,“变成双人
    格,都快精神分裂了。”

    她必须做出选择。2023年9月初的夜晚,大吵一架后,她推开家门。亲威胁道,“你只要走出这个门,以后还是这状态,就永远用登大门。”

    孙悦灵没有回头,踏上火车。

    8月5日晚,孙悦灵回到老家

    一年过去,她还是回来了,回到了这个原本“也想回来的伤心之地"。狭窄的石板路上,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停在一扇红色铁门,她希望跟父和解。

    门没上锁,轻轻一推就开了。穿着紫色花衬衫、白发爬上双鬓的周桂芳从屋里走出来,目光瞟到门口的孙悦灵,就条件射式地摆手赶人,“行行,走走走。”

    紧接着是一连串拒绝,“我们认识她”“你们这样我报警了”。孙悦灵积攒的情绪瞬间爆发,“就这么固执,死活肯认我,巴得我死了。”

    跟离家那天一样,“咣当”一声,大门锁上了,沟通的窗口也随之关闭。

    被父拒之门外的第二天,深夜12点左右,我收到了王敏发来的消息——“灵儿吃安眠了,想自杀”。但当我急忙赶到孙悦灵的住处时,她正在跟王敏打语音,没有用安眠。

    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,她先是吐露对父的理解,“他们逼迫也有苦衷和无奈,辈子都在为老思想而活,做子女的应该理解老人的容易。”然后大声地自我攻击,“所有错误都在我身上。我
    活着就是个错误。我对起父。我该死。”

    援助孙悦灵的社工核桃告诉我,自杀有三个步骤——意念、计划和行为,如果找到宣泄渠道,痛苦减少,自杀意念就会低,如此。而自杀干预的正确方式是,把每一次求救都当成真正实施
    来处理。

    她也多次提起,要把死作为最后的抗,逼父转观念——“我想牺牲自己的生命,来改变这个事情”。

    愧疚、威胁和寻求理解相互交织,这是跨性别人群共性的杂心理,心理咨询师W转述过一些人的真实想法——“如果我死了,父就会后悔,他们就明白我有多难过。”“要是这样逼我,我
    死给你们看,行就来给我收尸。”

    但生命的代价一定会来改变。核桃记得,一跨性别女性先后三次自杀,最后还是离开了。她死后,墓碑被亲以“儿子某某之墓”命。

    “就算你死了,他们还是接受了。”电话那头,王敏冷静地劝说,“他们接受,那你就为自己而活。”

    “我从来没想过为自己而活,你知道吗?”孙悦灵的声音沉下来。

    在那个深夜,一切关于“做自己”的宣言和口号都瓦解了,她变得像初见时的那个抗者,两个灵魂次她的身体,一个奔向了新思想,一个还残留在“旧世界”。

    生存,还是自由

    孙悦灵企图自杀的第二天,我次见到了她的亲周桂芳。

    为了惊动左邻右,她把门掀开一条缝,迅速把我领到院子一角,一个多小时内,她始终警惕地瞪大双眼,语气惊恐,音量像耳语一样微弱,生怕任何谈话声穿透墙壁,惊动楼上床的老人,
    或者被路人听去。

    这是一座老旧的自建砖房,院子大,屋顶引水槽的铁皮锈迹斑斑,几块碎砖随意垒成台阶,门上挂着几串粉色珠帘,院子中央堆满白色泡沫箱,里面栽的菜苗长势旺盛,灰土色墙上依稀还能
    看到,孙悦灵童年时用粉笔画的小人儿。

    孙悦灵老家院子里的物

    自从孙悦灵出柜后,周桂芳就很少走出这幢老房子,为数多的必要出行,能听到指指点点的声音,“她家干什么缺德事儿了?”

    后来周桂芳连菜市场都想去,经常在家里菜吃,每当此时,孙悦灵就会在她耳边谈论跨性别的概念,周桂芳听懂,认为她说的是“歪门邪道”。

    周桂芳生活在县城几多年,鲜少走出去,孙悦灵的出柜原本是一次接触新思想的契机,但“旧世界的墙”太过坚固,难以打破。

    跑了全国各大医院后,周桂芳得出结论——医生是为了盈利挣钱,建议孙悦灵做性别置手术。接触心理领域从业者后,她然觉得,“多数都正常,他自己正常,就盼着别人也正常。


    直到现在,周桂芳知道电击治疗的后果,也明白签署知情同意书意味着什么,但她坚持认为要合医生,“人家说咋治,咱们都得签。(电击)肯定有风险,但是有好多人那么治好了。”

    无论是科学知识,还是闻所未闻的性别多元思想,对周桂芳来说都太过遥远,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生存问题。

    她连续吐露出经济困难:老房子年久失修,一漏雨就得用盆接;丈夫智力有残疾,亲也病在床,如果是照顾两个病人,她就去后厨洗盘子,在县城,一天挣50块的活也有人抢着干。她提
    自己的晚年下了预判——“小病吃点,大病治起”。

    孙悦灵的出柜让原本窘迫的家雪上加霜。周桂芳口中,孙悦灵“属于要债鬼”,毕业后就一直消耗家里的钱,还信用和花呗。去北京求医时,两人一起露宿街头。在家住期间,“有点钱就买那
    个……”周桂芳试探着说出“外”两个字,还有几块一盒的激素,而几块是她和丈夫个月的伙食费。

    作为亲,周桂芳希望孙悦灵退一步,“等把钱挣到手了,穿女装。”

    舅舅曾给孙悦灵介过一个央企办公室的工作,这是来之易的工作机会,填简历时,孙悦灵最终放弃填写性别一栏,痛苦转化为控诉,“我被你们搞得哪有性别,只能填。”

    孙悦灵坚持要性别自由,周桂芳必须考虑现实生存。先解决生存,追求自由,是很多家长的想法,但现实情况是,相当一部分跨儿撑到那一步。

    而在县城人的认知里,“自由”是有钱人的“特权”。一个亲戚告诉周桂芳,“除非是有的是钱的家庭,然哪家受得了。”算命先生则建议她,这孩子只能放任,“除非你们是忒有钱的,乐意
    给她就给她。”

    周桂芳流着泪说,“我要有这个能力,我何愁给她掏钱做手术,我有能力我就支持‘他’。”

    这想法并非毫无道理。一山东跨儿家长列出了孩子出柜后的一系列手术费——正畸3.3万,去势(切除睾丸)1.3万,发3万,做脸9.5万,喉结1万,性别置5.5万,共计23万左右。还有一北
    跨儿去泰国做手术,各项费用加起来一共多万。两个案例都属于所在城市的中产家庭。

    钱也只是钱,还代表着社会地、资源和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。一生活在北京的亲,在孩子出柜到一个月,就带她去北京大学第三医院,得到了正确的就医指导。亲还找了心理咨询师
    ,帮助自己和孩子处理心理问题。后来,她积极参加北京同志中心组织的活动,逐步了解和接受LGBT人群。

    尽管寻找到了各社会资源的支持,这北京的亲然用了五年的时间,从心底真正接纳孩子。而接受只是第一步,此后她还要面对整个家族、面对社会,这个议题将伴随她一生。

    周桂芳连第一步都未能抵达,为精神病院掏出的五万多住院费,是她心中最后的自救,结果只把她和孩子的关系推向了暴力的深渊。

    有一次吵架,周桂芳记得,她被孙悦灵推着肩膀到屋门口,“给你弄住了,就想着置你死。”她和丈夫吓坏了,夜敢睡踏实,一点动静就醒过来。回忆起来,她的眼神满是恐惧,“怕她闹
    出啥事儿,拿刀子把我们杀了呢。”

    但孙悦灵承认自己动过手,而提起父亲的暴力行为——出柜那年的夏天,她穿着一个带兔子图案的衣,父亲看顺眼,动手打了她。周桂芳对此否认。

    到底是谁使用了暴力,成了一场“罗生门”。孙悦灵离家出走时,周桂芳心灰意冷,“让‘他’进来,我们的生命就得终止了。”

    面对难以修的裂痕,周桂芳同样矛盾,一边控诉孙悦灵是自己痛苦的制造者,“最后悔的就是生了‘他’。”一边又强烈地谴责自己,“我上辈子绝对是一个坏人,干了很多很多缺德事儿。”

    孙悦灵离家后,周桂芳依然困在这座老房子里,困在家庭照顾者的角色里,她擅长使用社交媒体与人交流,也恐惧网上潮水般的舆论,更无法像孙悦灵一样,习得一新的语言和知识,在其中
    得到庇护。

    采访那天,她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,就关上了大门。

    完美受害者

    我去见周桂芳时,孙悦灵搭乘火车回到了天津。

    她的周末,通常是在公园、街头长椅和24小时便利店度过的,8月初的一个下,她悠闲地走在夏日街头,路过刨冰、大麻花、杏皮茶、狗理包子,道路两旁是翠绿的梧桐叶,一抬头,透蓝的天
    上飘着带线的风筝。

    深夜,在常去的便利店,她进入王敏的直播间,化身“霸道总裁”,谈起公司打算在天津开一家娱乐城。直播间里,几熟识的朋友都默认她的身份,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言。

    孙悦灵压住嘴角的笑意,大方承诺给朋友们提供要职,“回头派点人来天津,开个分部,让我姐变成项目负责人,让XX哥当管理。”

    但当讨论氛围到达高点时,她忽然叹了口气,吐露公司最近陷入了困境——资金亏严,她掏出几百万堵窟窿,导致自己的银行被冻结,同时外部竞争对手打压,拿下的地段有争议,而内部
    董事会又“暗流涌动”,她能立刻公开跨性别身份,因为“有两股势力在跟我对着干,如果传出蛛丝马迹,让他们把我扳倒,我就完了”。

    “你好,有整箱的酒吗?”两男子忽然走进便利店,打断了这场商战表演,孙悦灵收回总裁的口吻,尴尬一笑,“我是店员。”然后转向直播间,继续调侃道,“看来我是有务员气质啊。


    我搜索后发现,她口中的娱乐公司,公开股东里并没有她的字。慢慢地,她的其他身份也开始露出破绽。

    她曾说自己大学就读于河北传媒学院的音乐表演专业,但学信网账号显示,她实际毕业于河北建材职业技术学院的计算机信息管理专业。

    她多次提过,毕业后在一家MCN机构当主播,出演过一部古装网络微剧《白狐传奇》。但这家MCN机构的法务在采访中表示,和孙悦灵只签了合作议,存在正式劳动关系,且她签约后大概率没有
    直播。

    就连她的社交媒体形象也是“假的”。孙悦灵说自己从小就学习古筝,并在朋友圈持续分享一女生弹古筝的视频,用自己的口吻字,“小女子灵儿献丑了”。

    这女生跟孙悦灵长相完全一致,其实是天津一家娱乐公司的签约主播。那部网络微剧的女主角,也另有其人,当一张截然同的脸被举到面时,孙悦灵信誓旦旦地说,那就是化妆后的自
    己。

    她穿梭于多身份外壳之中,但真正走上,掀开每一个壳子,里面都空空如也。

    我把上述情况描述给了精神分析家龙伞树,对方判断,“她的精神问题很严,在网上看到一个人的人生,就把想要的那部分拿过来,编织成自己的故事。严格意义上讲,她是一个缝合怪。”

    另外他觉得,能把孙悦灵的行为简定义为欺骗,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,那是她唯一的选择——“当一个人一定要用伪装的人设来面对你或者世界时,那意味着她坚定地认为,原本的自己是绝
    可能被任何人接受的。”

    但后来,一个更大的谎言浮出水面。

    8月7日,孙悦灵次离开老家

    认识第一天,孙悦灵就告知了一个噩耗,今年7月在天津的医院被诊断为恶性心脏主动脉瘤,她的社交媒体上有诊断截图。后来她又透露肿瘤是晚期,只剩下两个月寿命。

    因为承担起手术费用,孙悦灵经常把“死”和“痛苦”挂在嘴边。她曾向陈军米求助过,对方提出可以筹款,要求她发送医院的票开销,她一直没有提供。

    起初,肿瘤的真实性没有被点怀疑,直到一天深夜,律师郭睿带她做心脏检查,结果让所有人意外——没有肿瘤,心脏结构功能未见异常。后来,我又发现,她在天津的心脏诊断截图,患者信
    息并非她本人,而是来源于网上一38岁的女性患者。

    当病例截图作为证放到面时,她突然说话了,手里停摆弄纸巾,言辞闪烁,“我当时方便公开我真正的病情……转院没来得及回去取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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